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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個網(wǎng)紅的入場與退場

退網(wǎng)

采訪進行到第18天時，我的采訪對象宣布“退網(wǎng)”。兩天后，她刪掉短視頻平臺上的所有作品。

我采訪到的故事不止有兩個版本。

第一個版本，身高1米5出頭的95后女生周玲(化名)，駕駛著16.5米長的半掛貨車，又美又颯。她出生在云南省昭通市彝良縣的大山里，16歲時，為了還哥哥欠下的賭債，她被重男輕女的父母賣給另一戶人家做媳婦。她遭遇3次家暴，最嚴重的一次回娘家躺了半個月，她在孩子兩周歲時逃離了大山，獨自出省打工。遇到后來的貨車司機丈夫程興(化名)，她和丈夫一起開貨車，為買房子和車攢錢?？尚萝噭傎I沒幾個月，倆人在養(yǎng)育她第一段婚姻里孩子的問題上發(fā)生矛盾，直接導(dǎo)火索是周玲背著程興給孩子買了一輛200元的兒童自行車。為了孩子，周玲選擇了離婚。

這個版本是周玲的敘述。兩年前，她的人生故事被獲得過奧斯卡獎的導(dǎo)演拍成紀錄片。

今年9月，她爽快地同意了我的采訪邀約。通常情況下，她要開一整夜從浙江臺州到福建泉州約700公里的高速路段，天亮后和搭檔的師傅換班，她爬到車內(nèi)的板鋪上剪視頻、直播、補覺。車輪每碾過一米，她給自己攢的嫁妝、給兒子攢的撫養(yǎng)費就厚實一點。她熬一個通宵，賺450元。

和周玲接觸的兩周多時間里，她稱呼我“妞”，盡管我年長她5歲，比她高出一頭半。她比我想象中還要熱情、健談。這通常是我們可遇而不可求的采訪對象。我隨她一起通宵出車，在午夜的高速公路上唱歌、吃辣條，她回憶那些她認為的“重要時刻和選擇”。“生活就是父母生下來，自己活下去。”

黑夜里，她握著方向盤大聲歌唱“低著頭，期待白晝，接受所有嘲諷。向著風(fēng)，擁抱彩虹，勇敢向前走……”那一刻，我覺得她本人比我在視頻里見到的更動人。

周玲租住的房子在臺州，除了臺風(fēng)天，她很少能在房子里睡一晚。我們在她的出租房一起做飯。公共廚房里放著6個煤氣罐，她從鋁盆里挖一大勺凝固的豬油放到熱鍋里，爆出蔥姜蒜的混合香味。洗菜的水池堵了，她讓我躲遠，自己蹲在管道旁，徒手晃著拔下連接處的塑料管，污水涌過她的腳面，“通好啦”她愉快地扭頭通知我。

在彌漫著油煙味的公共廚房里，周玲同我聊關(guān)于女性經(jīng)濟獨立、家庭與婚姻生活的話題。她不愿意我為這一刻拍照留念，因為“覺得環(huán)境太差了”。“等我買了房子請你再來做客。”

“她活得熱烈，就像一個小太陽。”采訪過她的同行和我交換對她的第一印象。她的故事很適合拍成視頻。

她能敏感地感覺粉絲數(shù)量的變化，即便我們在吃飯時，她也實時人工監(jiān)控關(guān)于自己的“網(wǎng)絡(luò)輿情”。粉絲突然增加很多時，一定又是有自媒體轉(zhuǎn)載關(guān)于她的視頻，她要把對方的解說再聽一遍，看到負面的留言她直接開懟。

“她渾不吝的外表下，有沒有恐懼的東西?在男性為絕對主導(dǎo)的貨運行業(yè)里，她堅持站在里面的動力是什么?她渴望的、追求的又是什么?”采訪筆記本里記錄著我第二次采訪結(jié)束時的困惑，我決定去找她周圍的人。

她幾乎沒有什么朋友，我盡可能找到她在采訪中提到過的人——她的父親、前夫、姐姐、采訪過她的媒體人、被她“懟到啞口無言”的一家企業(yè)公關(guān)總監(jiān)。

沒想到，故事陷入一個又一個“羅生門”。

外部信息拼湊出另一個版本的故事。

周玲不是被家人“賣”掉的。她和村里其他早婚的姑娘一樣，媒人上門說媒，她和第一任丈夫相處一個多月后便嫁了過去，后隨丈夫一家到浙江打工。

她的父親告訴我，自己從不知道她被家暴的往事。她的姐姐告訴我，自己也是在看了紀錄片之后才知道“小妹曾被婆家打”。她的前夫程興對我說，他們確實因為她第一段婚姻里孩子的事情爭吵過，但離婚是因為女方犯了婚姻中原則性的錯誤。這段婚姻結(jié)束得并不平靜，兩人曾有意復(fù)合，也曾在短視頻平臺上發(fā)視頻揭短。

程興說，為了收取更多的粉絲打賞，他曾按周玲的要求配合她在網(wǎng)絡(luò)上假裝離婚——不進她的直播間，去掉昵稱中“某某老公”，“別人問你什么，你都說她說的是真的”。

兩個版本有重疊的地方，她來自很窮的云南大山深處，家里重男輕女，書只念到初一。她勤快，能吃苦，當(dāng)過洗碗工、洗車工，在電子廠的流水線上組裝過零件。后來，開大貨車讓她得到了關(guān)注和相對體面的收入。

外圍采訪在某個瞬間擊垮了我與周玲間的信任。我一度懷疑要不要繼續(xù)這個選題。出發(fā)前，我被她的“故事”吸引，但生活總是在故事之外。

我想起媒體人王開嶺說的，有時候“做新聞，就是和這個時代的疾病打交道，我們都是時代的患者，采訪在很大程度上是病友之間的相互探問”“把一個人送回他的生活位置和肇事起點，才能了解和理解，只有不把這個人孤立和開除出去，才能看清這個事件對時代生活的意義”。

逃離

周玲25歲，鵝蛋臉，大嗓門兒，笑聲能穿透一節(jié)車廂。她個子矮，只能坐駕駛椅的前一半，一個枕頭塞在她腰與椅背間。她身體前傾踩下離合器，右手推動有著12個擋位的手動擋擋桿，給人感覺“她快站在離合器上了”，16.5米長的半掛貨車在她的指揮下“跑”起來。

接近半夜12點，我背著雙肩包爬上半掛車4.2米高的駕駛室。裝著辣條、蘋果、梨和柚子的食品兜、大紅色的鐵質(zhì)手拎音響已經(jīng)提前登車，為了方便我拍視頻時能拍清楚些，她踩著車頭前梁，拿著抹布在擦擋風(fēng)玻璃時賣力“揮手”，她踮起腳也只能擦到玻璃的三分之二處。也因為我的到來，她特地回出租屋畫了淡妝，涂著口紅，頭發(fā)精心編著，發(fā)尾用蝴蝶結(jié)卡子夾住。

整座城市已經(jīng)入睡，周玲和我，還有她的卡友們先后出發(fā)。這條路線她開了半年多，她能準確地記清每一個分叉路口，約700公里的道路根本不需要開導(dǎo)航，并能在道路的坑洼處提示我坐穩(wěn)。

高速路上偶遇的物流車輛大都是周玲的“舊相識”，她和這些卡友們偶爾在抖音下互動，內(nèi)容無非是“今天在某某路段看見你了”“晚上一起發(fā)車，某服務(wù)區(qū)見”。他們在超車時鳴笛打招呼，“海豚音”偶爾劃破夜的靜。

“女卡車司機”在這個行業(yè)里并不常見。2016年中國物流與采購聯(lián)合會發(fā)布的《卡車司機從業(yè)狀況調(diào)查報告》顯示，中國女司機占比約為1%;2020年的“中國卡車司機調(diào)研課題組”根據(jù)問卷估計，女司機約占4.2%。

周玲調(diào)侃自己“一上高速就是飛行模式”。“速度”總關(guān)聯(lián)著“膽量”“技術(shù)”和“油耗”。速度快，載重量40噸的半掛卡車要“猛喝油”，司機們最怕急剎車，有時剎住了車頭，車身會靠慣性沖上來，“整個駕駛室就被‘推’平了。”她不在意這些，“快”是她在卡友中的獨特“標識”。

她講自己和“黑夜”的相處。她說自己人生中最難的是被家暴的那段時間，“因為看不到希望”。最后一次受到家暴后，她去鎮(zhèn)上買了火車票，錢是在工地做小工搬水泥時攢下的。她在一個夜里逃出來。兩歲多的兒子已經(jīng)睡熟，她把枕頭和被子摞起來，擋在兒子身邊。她走一個半小時夜路到鎮(zhèn)上，第二天在鎮(zhèn)上換上了新買的衣服和板鞋，然后坐大巴到隔壁縣的火車站，踏上去杭州的火車。

故事里的每一個場景和細節(jié)，她都能講得詳細，感染力十足。采訪過她的記者評價她“能聊”，“被她展現(xiàn)出來的生命力打動”。

她也擅用“意象”。她想買“解放”牌的貨車，因為“解放”對她有特殊意義，“象征著自己重獲自由”。行駛路上遇見湖中有座小島，她說，“我就像那座小島。”

我們的車被黑夜包裹著。講到這些時已經(jīng)是夜里兩點多，路上的車變得少了，困意不可抑制地襲來，周玲臉上的妝也不再精致，她把音箱放開，跟著曲調(diào)放聲歌唱。

“還記得離開家那天的日期嗎?”我問。

“不記得了。”

“去駕校報名的日期都能記得，這場命運里非常重要的‘逃離’，為什么會記不清時間呢?大概幾月呢?”我好奇。

“因為發(fā)生太多事了，一件接一件的。”她答。

后來，我看到她對“女孩別怕”公眾號作者講述的又一個版本：趁著丈夫和婆婆外出，她穿著身上一套衣服就溜去鎮(zhèn)上，躲在一家小吃店做服務(wù)員，第一個月工資是600元。怕被找到，錢一到手，就馬不停蹄地跑去了杭州。

唯一重疊的是她的目的地和結(jié)果，她逃離了大山里的婚姻。

安全感

遇見卡車司機程興是在2018年，她給程興的短視頻賬號發(fā)私信，“被他開大車的樣子迷住了。” 除了秀車技，程興偶爾發(fā)幾個自己“主演”的搞笑視頻，“這行業(yè)除了螺母是母的，全是公的”。

后來，周玲不羞赧，朝鏡頭笑著說，“是我追的他。”

她那時在嘉興打工，在一個生產(chǎn)浴霸的工廠組裝零件。她飛去長沙見程興，程興不介意她的過去，這讓她感到安全。她回嘉興辭了工，退租了房子，賣掉能換錢的物件，成為程興車上“穿高跟鞋的卡嫂”。

程興出生在貴州遵義的農(nóng)村，初中畢業(yè)出去闖蕩。他腦子活。認識周玲的時候他已經(jīng)在運輸行業(yè)待了近10年。他發(fā)現(xiàn)，駕校學(xué)到的技術(shù)必須多“實戰(zhàn)”，這是“商機”。他注冊了咨詢服務(wù)公司，幫新手練車，收入是開車時的幾倍。

周玲是第一個執(zhí)著向他表白的姑娘。程興第一次見到周玲，“第一感覺就是這姑娘好矮啊。”但他喜歡周玲外向、開朗的性格，這與他的性格恰好互補。

他教周玲開車。“哇，那時路過的人都說‘那是個女司機’，”周玲從未體驗過那種受關(guān)注的感覺。周玲不再滿足過把癮，她要持證駕駛。

這段故事后來又增加了一些戲劇化的情節(jié)。她不止對一家媒體講，自己背著程興去報名，考完科目一程興才知道，程興生氣到幾天沒有理她。

后來程興告訴我，是他帶著周玲在貴州的駕校報了名，自己起初確實不同意，因為知道開車辛苦，他的肩周、腰椎都有病狀。但程興也向往兩人像其他卡車上的夫妻一樣，帶著鍋碗瓢盆，把生活搬進同一輛車上，“她會開(車)的話，能偶爾搭把手就行”。

“我才不要在家給你帶娃娃咧。”紀錄片里，周玲提到自己對結(jié)婚后生活的計劃。網(wǎng)友稱贊她“不做家庭主婦，婚后仍要保持女性獨立和社會的連接”。采訪時，我從她口中得知本意，她的“不要在家”是為了時刻和丈夫在一起，守衛(wèi)自己的婚姻。

周玲成了名副其實的副駕。河南到廣西，重慶到上海，夫妻倆開著車碾過大半個中國。一起跑重慶到上海的路線時，她們沒有租房，4天一來回，在高速服務(wù)區(qū)接水洗頭發(fā)，吃住都在沒有空調(diào)的車上。

后來，她開始獨立駕駛一輛車，與丈夫跑不同的長途路線。她兩天一個來回，程興路途稍遠，需要3天，夫妻倆一周只能見一次面，一起待6個小時。

我和幾位關(guān)注周玲很久的卡友粉絲聊，他們說，周玲和程興的故事一度在卡友圈傳為佳話。他們印象深刻的是一家自媒體發(fā)布的視頻：黑夜，兩輛卡車打開車燈，車頭相對而停，年輕的夫妻倆分別從車上下來，顯得有些疲憊，程興拍拍周玲的頭，把她攬入懷中。

“能娶這樣的媳婦一起跑車就完美了。”一名卡友在視頻下留言。

開貨車后，周玲在網(wǎng)絡(luò)上發(fā)布自己開車的視頻，與那些剃著寸頭、皮膚黝黑的卡車司機不同，即便在車上，她的頭發(fā)也要變著花樣地編，穿短裙，戴蝴蝶結(jié)。她在車窗邊緣貼上花朵的裝飾，車內(nèi)擺盆栽，一個黃色的皮卡丘玩偶系著安全帶坐在副駕位上。她沒看過皮卡丘“主演”的動畫片《神奇寶貝》，但她喜歡它的造型。

周玲的粉絲量很快超過了程興。她開直播，接受網(wǎng)友在直播間送出的禮物，禮物能兌換成現(xiàn)金，一場直播“多的話能賺五六百”。她在網(wǎng)上稱自己單身，“因為這樣有更多人刷禮物。”夫妻倆為此沒少吵架。

“他說我都結(jié)婚了，還在說自己是單身，就是在騙人家錢。”周玲認為，“騙談不上，刷禮物是人家心甘情愿的，又不是我拿著人家的手機來給我支付，而且他能不能講點良心，這個錢也不是我一個人花了。”

程興說，兩個人的爭吵通常以他的妥協(xié)結(jié)束。他結(jié)束“網(wǎng)絡(luò)隱形人”的身份是在2019年年底，周玲火了，程興作為故事里的“元素”，出現(xiàn)在有關(guān)周玲的報道中。

走紅

2019年的“雙11”，周玲在網(wǎng)絡(luò)上走紅。

一家電商公司做了傳播策劃，“六個維度記錄下生動、感人、真實的‘雙11’故事”，周玲被選中代表“物流”這個維度。她那時為某快遞公司的承運商開貨車，偶爾在網(wǎng)絡(luò)上發(fā)布自己開車的視頻，有一兩萬的粉絲。

11月13日，關(guān)于周玲的微紀錄片在微博上的播放量達到612萬。隨后，不少媒體也注意到這個“開大貨車的小個子姑娘”，紛紛跟進采訪。

周玲和快遞公司公關(guān)部門的接觸多了起來。她和我提到這家快遞公司曾提出要簽約包裝她，她不愿意，因為“被簽約就失去了自由”，她講自己如何戳破公關(guān)負責(zé)人的謊言，并“剛烈地”拉黑了對方的聯(lián)系方式。

我找到她提到的公關(guān)負責(zé)人林雪(化名)，故事同樣出現(xiàn)了不同的版本。

林雪回憶，周玲希望公司能簽約她，每月支付一定的費用。“她就很想把自己變成網(wǎng)紅，她試圖在打造一個經(jīng)過自己打拼、成為女強人的人設(shè)，然后希望通過這樣一個過程去變現(xiàn)，”林雪分析。“我們沒有實力花很多錢去簽約一個網(wǎng)紅，但可以幫她找到這樣的MCN機構(gòu)簽約她。”

林雪向我提供了她們的部分溝通記錄。周玲希望成為快遞公司的正式員工。但公司是加盟制，司機來自承運商，公司沒有簽約任何一個快遞車司機。

周玲拒絕了別的崗位。“我還是開車，因為人家看中的就是我這么小的個子開大車。要是我做其他的，人家也不感興趣。” “我要和你們簽合同，條件我來定。想把廣告打得更響，開車這方面得聽我的。要是有得談呢，就談，沒得談我也不勉強哈。”

后來合作沒有談成，周玲拉黑了林雪，周玲解釋“討厭威脅和跟我玩套路的人”。

很多故事的細節(jié)呈現(xiàn)出“套娃”的樣子。

聯(lián)系上程興后，我從程興那里也得到了不一樣版本的故事。周玲顯得坦然，“離婚后能說對方什么好話?”“讓他拿出證據(jù)來。”轉(zhuǎn)天，她的朋友圈屏蔽了我。

她表示不想解釋關(guān)于程興說的“謊話”，“我覺得沒啥必要(回應(yīng))”。“重慶三十多度的溫度，在車上睡覺，可想而知，我跟他在一起是吃了很多苦過來的。”

她試圖和我和解。“我煮飯給你吃，并不是因為你是記者?？赡苁俏覜]朋友，想多交幾個朋友。你也知道，我天天在大車上，沒幾個女孩子愿意跟我玩。”

我雖然仍被她擋在朋友圈之外，卻也被這段話打動。

原生家庭

當(dāng)?shù)貛缀蹩焱浟诉@個人。

她的身份證和戶口本上是另一個名字，那才是她本來的名字。

周玲出生在云南省昭通市彝良縣山上的某自然村，她是家里的第五個孩子，她有1個哥哥和3個姐姐。

不僅整個村子四面環(huán)山，整個昭通市都在烏蒙山區(qū)，全市96.3%的地域是石漠化嚴重的山區(qū)。周玲的家在半山腰，學(xué)校在山的另一面的山腳下，她每天早晨上學(xué)4點半就要起床，走3個小時山路到學(xué)校。

她和村里的孩子一樣，打小干農(nóng)活，周玲左手上還留著割豬草時被劃傷留下的疤。莊稼地里的事她熟悉：農(nóng)歷十月開始種土豆，過完春節(jié)土豆就發(fā)芽了，3月份，在土豆旁邊的溝里種玉米，玉米長到半人高的時候就開始挖土豆，然后把紅薯種進土豆騰出來的窩。

“像我們老家，多子女的家庭很多。父母為了自己的生活寬裕點，讓十五六歲的女兒嫁人多得是，不只是我們家。”周玲的姐姐告訴我。

關(guān)于她的出嫁，周玲的父親和周玲講有著不同的版本。父親對我說，鎮(zhèn)上的一個會計上門做媒，給他和老伴各2000元。男方家在鎮(zhèn)里的另一座山上，家庭條件好，兒子在礦上工作。在她的講述中，自己是被父母賣去的，哥哥賭錢輸了，討債的人堵到家里來。過年豬不能賣，便給15歲的她說了門親事，給了6000元彩禮錢。一名采訪過她的記者告訴我，“(采訪時)那個彩禮錢，她說了好幾個不一樣的數(shù)。”

對于這家人而言，2010年時的幾千元是筆不小的財產(chǎn)。周玲說，“人家有洗衣機，有冰箱，算稀奇的，那時我們家里還都是手洗衣服。”脫貧攻堅全面勝利之前，昭通市全市11個縣中有10個是國家級貧困縣，其中深度貧困縣7個。

在她的敘述里，在另一座山上，她做著和出嫁前一樣的農(nóng)活，鎮(zhèn)上工地缺人手時，跟同村婦女坐著摩托車到工地干活。她做得最多的是往樓上搬水泥，一天賺30元。

我關(guān)注了一些當(dāng)?shù)貗D女的短視頻賬號，她們和周玲年齡相仿。有的全家長年在外打工，也有像候鳥一樣的，農(nóng)閑時飛向浙江杭州、慈溪、嘉興、湖州等地，農(nóng)忙時趕回家，收土豆，栽海椒秧。

能拴住她們的是孩子。“要不是懷孕了，誰愿意天天待在家里，那種自己賺錢自己花的日子，不香嗎?”即便“吃不起海底撈，沒買過超過300元的衣服”，外面的世界“還是安逸”。她們這樣概括在家?guī)薜娜兆?，早起趕天涼快的時候去干農(nóng)活，回到家“左手抱著孩子，右手拿著價格不到1000元的手機，拍著永遠上不了熱門的視頻。”

她們的視頻下總有幾條到幾十條的回復(fù)。除了同為在外打工的異鄉(xiāng)人，還有一些異性的調(diào)侃、表白和求交往。

周玲在2015年告別了這樣的日子。新的環(huán)境里，她隱瞞著結(jié)過婚、生了孩子的經(jīng)歷。她給自己改了名字，后來網(wǎng)上的昵稱又加上“開卡車的”“大貨車司機”等定語。她在2016年6月考取C1駕駛證。“因為有人給我介紹了對象，要買輛車。”那段感情最終沒有結(jié)果。

她現(xiàn)在每月開車能賺1.3萬元，對自己的收入有“完全支配權(quán)”。跟程興離婚后，她分期付款買最新款的蘋果手機，增駕A2駕照后，獎勵自己一塊9000多元的浪琴手表。今年的生日是在高速路上過的，右手腕的3連環(huán)金鐲子是她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。

從第一段婚姻出走后，周玲有3年沒回家，也沒和孩子聯(lián)系過。2018年5月，她和程興登記結(jié)婚。據(jù)她講，她提前寄了一張銀行卡給父親，里面存了1萬元。然后父親才在鎮(zhèn)上把戶口本快遞給她。

她和程興的婚禮，10輛卡車作為婚車。女方?jīng)]有來一位親友，周玲的父母也沒有到場。

我問周玲的姐姐，“如果你們不知道她被家暴，那收到她和程興結(jié)婚邀請的時候就會奇怪吧，好好的怎么又結(jié)婚了呢?”

“我不是很清楚，不知從何說起。”對方回復(fù)，她和小妹的聯(lián)系“今年多了一些”。

紀錄片拍攝時，她們回到大山里。哥哥家的新房已經(jīng)蓋起來，父母跟哥哥一家生活。她在父母面前撒嬌，帶著她們到鎮(zhèn)上買衣服，在鏡頭前大方地親吻父親。

攝制團隊也去了她兒子就讀的學(xué)校。課間時，她把孩子叫到教室門口，抱住孩子，“幺兒，我是媽，你不認得我了?”孩子顯得漠然，沒有眼淚流下來，她用手反復(fù)擦著孩子的眼角和臉蛋。

真相

天漸漸亮了，我們的車行駛進城市。周玲打起精神，因為城市比高速路更“危險”——一不小心就會駛?cè)虢袇^(qū)，物流園路旁容易被車頂刮落電線，還有狹窄的掉頭區(qū)。

“對你最重要的人是誰?”我們在午飯時閑聊。她面露難色，搖頭說，沒有。

紀錄片播出后，她的粉絲又漲了一波。我采訪她時，她已經(jīng)有近24萬粉絲。她接受了幾家采訪，有網(wǎng)友私信評論她“是拋棄孩子的母親”。

“我說你哪只眼看到我拋棄孩子了，沒有聯(lián)系是因為沒有聯(lián)系方式，而且雖然我一直打工有賺錢，但也沒有攢下錢，”她又補充道，“我怕被他們抓回去。”隨后，她在個人資料欄里寫下，“不再接受媒體采訪”。

她告訴我“許多網(wǎng)紅都是有團隊的”，而她只有一個人，沒有人可以商量。有卡友以過來人的語氣囑咐她，“找?guī)讉€經(jīng)歷過這些事的過來人坐下來好好研究一下以后的路怎么走，不敢再亂了。”

“人紅是非多你懂吧。”她害怕網(wǎng)絡(luò)暴力。她給我講喬任梁父母的例子，講曾在大火中失去家人的林生斌，“網(wǎng)友太能深挖了”。

第一次采訪時，我們聊到媒體影響力，她直言，“要是《人民日報》來采訪我就好了。”

她問我有沒有采訪過一位95后志愿者，對方在去年疫情期間馳援武漢，后來得到表彰。那些榮譽和對方的200多萬粉絲一樣，令她羨慕。

她希望我能幫忙介紹一個當(dāng)兵的年輕人，想嫁一個“兵哥哥”。“兵哥哥應(yīng)該都很有素質(zhì)，最好是暖男那種。但是我又怕人家看不上我。我先攢錢，房子買好了，他退役了我可以開車去接他。”

周玲在意網(wǎng)友的評價，“想讓自己的名聲好一點”。她關(guān)閉了直播打賞功能，也不和其他主播PK。她帶貨的一款眼鏡銷量不錯，賣出去3000多副。我們的聊天里，“我粉絲”代替了“我朋友”，她拿到A2駕照后，最想“感謝13萬粉絲家人們的支持”。

接受媒體采訪或是直播，她也有意或無意地塑造著程興的形象。她的敘述拼湊起程興的形象：小氣，舍不得幾十塊的水果錢;脾氣大，生氣之下把她扔在高速路上;他不夠體貼，因為打麻將忘記接她，讓她獨自在醫(yī)院做手術(shù)，自己倒尿袋。她稱自己是程興的“賺錢機器”。“我直播一兩個小時，少則100元，多則1000元。”此前我們聊到她直播打賞的收入，“最多一小時賺600元，前后總共賺了兩萬元。”

去年，她向自己的粉絲宣布，自己2020年7月1日已經(jīng)離婚，理由是“因為錢”。而程興給我看的離婚證顯示，他們2021年2月離婚。今年6月，紀錄片播出后，她改口“離婚是因為孩子。”臨近片尾的鏡頭是他們吵架時說的話，氣頭上的程興說了一句“那你去和你的孩子過吧”。“程興不能接受她的孩子”成了觀眾解讀他們婚姻結(jié)束的原因。

程興說，自己至今沒有看那部紀錄片。熟悉夫妻倆的卡友們質(zhì)問周玲，為什么要那樣說老程，他以后要怎么生活?她一面向程興解釋，自己不知道紀錄片片尾有那幾句氣話。一面繼續(xù)對詢問的粉絲稱，“紀錄片里有我的離婚理由。”

她的視頻里一再展示自己命運多舛。父親是養(yǎng)父，自己“不是(父母)親生的”。有網(wǎng)友評論“還要演到什么時候”，“她的臉和她父親、她姐姐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。”

我找到他的父親、表哥求證，他們否定了她的說法，“不知道她在搞什么”。

面對我的很多質(zhì)疑，她沒有作出回答。

最后一次采訪，我嘗試著放下那些“不同的聲音”，再與她來一次交心的談話。我笨拙地暗示，有些細節(jié)毫無編造的必要，真實生活本身就具有力量。

我指出一些事實出入和她接受采訪時前后內(nèi)容的矛盾。“家暴的起因?地點?還有既然家暴都發(fā)生在浙江嘉興，何來在云南鎮(zhèn)上照相館拍的傷痕照呢?”我問。在我對她的第一次采訪中，她曾提到最后一次家暴后，她在鎮(zhèn)上拍照留下家暴證據(jù)，然后逃離云南老家。

“在嘉興是第一次，回老家是第二次，這有什么出入嗎?”她顯得理直氣壯。

“你昨天說3次家暴全是(發(fā)生)在嘉興。”我追問不放。

“既然不相信，我沒有跟你繼續(xù)聊下去的必要，謝謝。”她說。

9月24日，她宣布“退網(wǎng)”，她在那份“退網(wǎng)說明”里表示，在網(wǎng)上分享自己的故事，是為了“傳播正能量”——“想要的東西得靠自己的雙手創(chuàng)造，包括女性朋友面對家暴，要勇敢的(地)零容忍，拒絕家暴。”但因為意識到“自己的力量太小了”，所以“網(wǎng)絡(luò)這渾水了，就不摻合(和)了”。

而我覺得“真實”最有力量。我對她的感情也從初見時的“特別喜歡”變得復(fù)雜而難表達。交稿前，我把文中她的真名改成了化名，希望不要傷害到她。因為這不只是一個女孩的故事，我們每個人可能都從故事里看到自己的弱點。

她的朋友圈默默恢復(fù)向我可見，又再次關(guān)閉。我沒有再聯(lián)系她，短暫的朋友圈“窗口期”，只見到她在半截塑料瓶里種的幾頭大蒜，努力地生長。

馬宇平 來源：中國青年報 【編輯:張楷欣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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